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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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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24 23:25: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旁 白
    我记得那天是四月一号。整整一天,外面始终阴云密布,室内一直要开着灯,雨是傍晚落下来的。但那天是周二周四还是周六周日,我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周一周三周五,不是一个我上班的日子。    那天夜里,经过近十小时的反复掂量,我从近十个自拟的备选论文题目中敲定了一个:《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我觉得我有把握将这个题目敷衍成文。选择既定,我稍感解脱,但更觉沮丧。我不敢一鼓作气地连夜动笔,我担心疲倦破坏文章质量——东拼西凑地抄袭剽窃,也不能不讲究章法逻辑吧。大概是差几分钟十点时,我关掉电脑,想上床睡觉,以便第二天能早点起来,精力充沛地为文章开头。可就是这时,王奕的电话打了进来,然后他人也到了。他带着雨伞,但头发和衣服仍湿漉漉的,显然他在户外已活动了很久。进屋后,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在让我看艾珉的字条前,先拿过我的烟点了一支。以前他从来没抽过烟。看过字条,我对上边的日期落款印象很深:“艾珉于四月一号愚人节”,要不是事态特别严重,当时我几乎笑出声来。这正是艾珉,她在许多重大问题面前混沌含糊,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却一本正经。 就这么着,我计划中的优质睡眠被久未谋面的王奕毁了,被更是久疏往来的艾珉和她的愚人节毁了。我不可能忘记那个日子。
    王奕和我算朋友吗?我说不好,他是艾珉的丈夫,而艾珉给我当过两个月“学生”,自从他和我认识以后,就一直随艾珉叫我老哥——老师哥哥的简略叫法。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没什么朋友,这些年里,特别是我和王奕刚认识那两年,大概他可怜我是个惨遭老婆抛弃的不幸男人,会经常来看我,陪我喝点酒说说话下几盘彼此彼此的低水平围棋,也就算朋友了。可说实在话,我是一直想摆脱他的。我总觉得我有愧于他。
    第二天,四月二号,是个上班的日子。和我一块出门的王奕虽然也通宵未眠,可他目光炯炯,精神抖擞;而我不仅没能给我的《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开头,连骑自行车的力气也没有了。到单位后,我一坐进会议室就睡了过去,主编在编务会上说了什么我全没听见。是别人散去后,我才被主编推醒过来,我睁开眼,听到他像喝斥一条捣乱的狗那样对我咆哮:“哼,就你这德行,还他妈的想混副高?我把你的编辑部主任也拿掉算了。”那几天,这一年度的高级职称审评工作刚刚结束,我又没通过。
    是的,我非常想混个副高职称,然后熬上五年,或更久一点也没关系,争取再混个正高职称,这样,我这辈子也就能心满意足地体面收场了。我想,大部分与我经历相近的人都会把这视为最高的人生目标。我是十七年前毕业于戏剧文学专业的本科大学生,我十二年前就是我现在就职的这家单位的中层干部,我于九年前被评上了中级业务职称,我周岁已经四十一了。有我这样资历的人,希望得到个高级职称不该算过分。有一点我要强调的是,十七年前的大学本科毕业证书,九年前的中级职称编辑证书,都还货真价实;文凭职称包括官衔也可以议价买卖,是近年的事。
    我在一家医学杂志当编辑,每周一、三、五三天上班。上班是为了处理稿子,简单也轻松,倒是不用上班的日子更为忙碌,所做的事情也复杂一些。不坐班时,我们这些编辑的主要工作是攻关通联,与全国各地那些打算评职称的医院大夫和医学院老师建立联系,动员他们写出文章后交我们发表。已经好多年了,我平均每天挂五个电话发五封信(近几年是发电子邮件),向那些陌生的大夫和老师们说明,我们杂志是中国科技论文统计源期刊,是中国医学核心期刊,公开刊号,国际流行开本,封面是二百三十克压亮膜铜版纸,内文是七十克双胶纸,印刷精美,装帧考究,在我们杂志发表论文,每千字只收取版面费五百元,可以得到六本样刊,如果想获刊物奖,一二三等奖的价位分别是三千块钱两千块钱和一千块钱,而且讲求时效,款到后一周内即寄获奖证书。当年我刚刚受命这么干时,常不好意思,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可现在,即使对方挖苦我是要饭的,我也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了,还会耐心地把我的联络方式给他(她)留下,并提醒他(她),不论什么时候观念转变了,都可以找我,我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务。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恪守老观念了,谁都能想明白,“买”文章其实一点不吃亏,只要能评上职称,工资奖金就都能上去,而工资奖金一上去,也就等于一次投资终生受益了。在一项终生的利益面前,花钱发文章没尊严丢面子的顾虑一文不值。
    但什么事情都有特例,在职称市场化好多年后,偏偏还有人认为尊严面子也有价值,比如,我吧。
    我这个天天动员别人花钱发文章的人,轮到自己了,却怎么也做不出那种事来。并不是舍不得那几千块的版面费,而是不解风情地觉得,那么干是亵渎学术玷污知识。这么一来,我倒学术纯洁了,知识神圣了,可我评不上职称。虽然作为编辑部主任兼版面统筹,所有文章都要由我把文字关,所有版式都是我来设计,可在待遇收益方面,我在编辑部又获利最少,好像我最没学术最无知识是个充数的滥竽。我并不是写不出文章。我承认我缺少写剧本的天赋,多年里编造的那几十集电视剧,除了挣点小钱,艺术方面和市场方面都不值一提;但直到现在我还坚信,我的戏剧研究有点水平,不能因为我找工作时,没路子进文化厅的戏剧研究室或高校的影视艺术系或电视台话剧团等文艺团体,就认为我在专业上是个白痴吧。我几乎每年都能发表一两篇有点份量的戏剧研究文章,全是给稿费的,就说去年吧,在一家戏剧文学刊物搞的征文活动中,我评论法国一出新话剧《萨德侯爵的巴士底》的数千字长文,还得了个奖金为五千台币的二等奖呢——哦,那家刊物远在台湾,他们的编辑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觉得我比许多有高级职称的编辑强多了。可某些有权力判定我能力档次的人不这么看,他们说,我的文章与我的职业不搭界,多么有份量也不能证明我已达到了副编审水平。也许他们也有道理,于是,这两年,我又写了几篇谈编辑业务的文章,也公开发表了。可年初开始评职称时,我报上去的那些文章又被否了。本来已经算通过了,不想有个高评委的负责人说,既然是编医学杂志的,怎么也得有篇发表在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呀。我又没戏了。想想吧,即使我也花钱买版面,花千字五千元的高额版面费,可哪家医学杂志能发表我研究曹禺高行建或贝克特奥尼尔的文章呢?尤其是《萨德侯爵的巴士底》这种具有颠覆性的戏,把一个十八世纪的法国大流氓说成性变态艺术的拓荒者,我若研究它,严肃的医学杂志编辑们都能用唾沫啐我。结果我春节都没过好,天天琢磨着怎么过关,愁得头发一把把掉。这样就到了前几天。前几天,主编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这么聪明个人抄还不会吗?你选个偏点的题目抄上一篇,就在咱们杂志上发,出了麻烦我给你顶着。我的主编,人很霸道,说话没深没浅,是打排球的出身;但他心地又很善良。当初我在北京漂了几年一无所获,想回沈阳安安生生当住家男人又找不到工作时,是他慷慨地收留了我,又针对医学杂志编辑文字能力普遍较弱的情况,破格重用我为编辑部主任兼版面统筹,让我成为所发文章的文字质检员和整个刊物的美容师。我也给他争气,在国内的同类刊物中,我们杂志的语文优势与版式特色果然高人一头,有个卫生部的前领导就曾以我们杂志为例发表讲话说:医学杂志也要讲究美感,往那一摆先赏心悦目;专业文章也要有文采,至少把意思说的明白。可有一条呀,我的主编虎着脸说,版面费的优惠价只能给到两百五,不能再低了。就这么着,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到四月一号那天,我终于说服了自己:在我评上正高级职称之前,就先让学术纯洁知识神圣见几年鬼吧,工资上去了再清白做人。
    《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这不是一个特别专业化的题目,我这个非医学界人士对它有意见发表并不为过,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我也好搪塞些——当然了,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除非,某个被我抄袭剽窃的专家找上门来;但我又知道,即使哪个专家发现我抄袭剽窃了他的文章,发现任何人抄袭剽窃了他的文章,他也不会兴师问罪的,因为,他的文章同样出处可疑。
    就是这时,当我从各个角度都说服了自己,也拟好了论文题目选择好了借用对象,打算睡个好觉就正式动笔时,王奕来了。王奕不是只来一次,而是连续几天往我家跑,每次都要讲一番艾珉。我得承认,王奕频繁地来我这里,也是我下意识中怂恿的结果。我想知道,艾珉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文:王奕的说法
    他们认识那年,王奕二十四岁,大学即将毕业,艾珉十八岁,即将参加高考。王奕追艾珉追了四年,结婚的时候,王奕二十八艾珉二十二。又过了九年,三十一岁的艾珉离家出走了,三十七岁的王奕感到百思不解。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像兄长像父亲那么对艾珉好,而艾珉虽然小他六岁,也总能像姐姐像母亲一样关心照料他,可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呢。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王奕反复问我的问题。他这样问时,一定想到了我妻子的移情别恋,想到了我给他讲过的我与我妻子曾有过的恩爱历史。
    那一天,四月一号傍晚,王奕下班回家,开门进屋的时候,预感到家里出了变故。他边穿过有点昏暗的小走廊边叫艾珉的名字,同时把两室一厅一厨里的电灯全部打开。其实房间挺亮堂的,南窗口折射进来的一片夕阳依然璀璨。哪个房间都没有艾珉,而平常,这时候,艾珉饭都快做好了。这时王奕也已经看到,在沙发前边的大理石茶几上,在黑黝黝的电视遥控器下边,醒目地压着一张纸条:

    王奕:
     我的亲人,我的恩人,我的大救星,我心中永远的最爱!
    我对不起你,我要离开你了,请你别找我。你对我的感情山高水长,你对我的恩德我永世难忘,太阳最红,王奕最亲,这是我的真心话。你恨我怪我,瞧不起我,都可以,但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表白。我们都说过,赵咏华的歌是我们的心声:“最浪漫的事,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可现在我变心了,我不能陪你了。我该死!你忘了我吧!
    若有人问你我去哪了,你就说我回家了吧;但对家那边,不论你家还是我家,最好都先别提我出走的事。等以后我们办完离婚手续了,再慢慢告诉他们。我不先和你商量好离婚的事就偷偷跑走,是我现在不敢面对你,我想,过上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你我的情绪都平静了,我会与你联系的,当面向你请罪,与你心平气和地解决离婚问题。
    家里的钱、存折、各种卡,都在卧室那个五斗厨里,我除了带走一些我的衣物、化妆品,别的什么都没拿。你要不爱吃食堂,就先自己对付着做吧,我祝愿你尽快找到一个女朋友,让她照顾你。
    王奕,对不起!王奕,别找我!王奕,多保重!
              爱你的但也有罪的忘恩负义的女人
     艾珉于四月一号愚人节

    就这样,没任何预兆地,王奕就成了个被妻子抛弃的丈夫。可就在那时,在王奕茫然地捧着纸条呆坐在沙发上时,在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给他父母家和艾珉妈妈家打电话时,他心里想的仍然是,艾珉是他所认识的最善良、最勤劳、最懂事、最体贴、最顺从的女人,至于她的美丽,那更是不用说了,三十一岁的艾珉比十八岁时还有魅力。


    十三年前,王奕临近大学毕业时,回老家新民写毕业论文。按习惯,他这个日语系的学生,每天中午都要找没人的地方读半小时日文,在学校是树林子里,在新民县老家,他选择的地点是城外的蒲河拐弯处。这天他捧着日语书边看边往蒲河湾走,快到他往日朗读的地方时,他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他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他停下脚步,琢磨着要另选个地方去高声朗读。可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河边那两个人之一是他读高中时的政治老师——为了礼貌,他也该凑上前去。上学那会,他和政治老师没什么交往,都不太熟,可高考时,他政治考了个全沈阳第二,这使他和政治老师间就多了些亲近,每次回母校,他都想着去看她一眼。这时王奕已经来到政治老师身边了,是与政治老师打招呼时,他才留意到,政治老师气哼哼的,而那个和政治老师站在一起的女学生,好像正在接受批评,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
    王奕有点尴尬,想退回去,可他却失去了自控能力,定在那里不会动了。倒不是政治老师与他开口说话使他不好意思拔脚离开,而是那女学生看了他一眼,让他的两腿一下软了。在所有中学老师的印象里,王奕一向是个自控能力强的好学生,其标志之一就是不追女生,并且,有女生对他主动示好,他也不动心。但眼前这个女生太漂亮了,王奕能想到的最准确的评价,只是一句苍白的俗语:仙女下凡。他都顾不上和政治老师说话了,只傻呆呆地看那女生。政治老师和那女生都略感不快。女生的不快表现了出来,突兀地转身面向河水;而政治老师脸上的不快则一闪即逝,只是,她等于没给王奕和那女生互作介绍。
    “你去吧,”她严厉地对那女生说,然后又淡淡地对王奕说,“我女儿,艾珉。”
    就这么着,王奕和艾珉认识了。
    说认识当然不够准确,只那么一面之识,艾珉只看过他一眼,回家之后,政治老师是否把他名字告诉了她都很难说。但王奕对艾珉一见钟情。
    那天王奕与政治老师分手以后,破天荒地没朗读日语,一人在河边独处时也没朗读,连书都看不下去,他脑子里边全是艾珉。回家以后,他没有心思写毕业论文,参考书更是看不进去,惟一能做的事,是拿出几天前的一张《沈阳日报》翻来翻去。几天前五月四号的《沈阳日报》文艺副刊上,登了一组大学生诗歌,其中一首《未来》是王奕写的,那是王奕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也是他发表的惟一一篇文学作品。
    ……
    未来并不是天海交接处缥缈的地平线
    耗费着无法抵达的脚步
    对于昨天,未来是今天立体的凸现
    对于明天,未来是今天绘制的蓝图……

    王奕反复吟咏自己的诗作,热泪盈眶。当时他家只有他自己,二十四岁的他,在外表的安静和内心的躁动中,有了平生第一次手淫。
    照理说,他那首诗,包括那一版的《沈阳日报》,包括那一天《沈阳日报》的全部四个版面,没有一点色情内容。没有写十恶不赦的强奸犯的文章,没有写腐蚀干部的美人计的文章,没有写夫妻卫生保健的文章,连报纸上的作者署名都没有特别女性化的,可王奕,硬是对着这么张乏味的报纸一脸庄严地完成了他的首次手淫。是手淫后,他才又想到艾珉。想到刚才手淫时没想艾珉,在意念中没把那张报纸等同于艾珉,他觉得有点对不住艾珉。他便稍事休息,让心里紧张自责懊丧的感觉缓解一下,又来了一次。这一次,他从始至终都把面前的报纸想象成艾珉。几天以后,他该回学校了,临走时,他给政治老师写了封信,结合那天聊天时说到艾珉不爱学习一心想退学去当演员的情况,谈了他的因材施教扬长避短的教育想法,并附上那张参与了他手淫的报纸,写上“赠艾珉”,一并送到政治老师手里。此后一段时间,他与政治老师和艾珉都没联系过,直到艾珉果然辍学离家去闯北京演艺圈的消息传进他耳朵,他才特意回一趟新民,找到了政治老师。
    “老师,我必须如实承认,我喜欢艾珉,我想做她的男朋友,也就是未婚夫。当然艾珉现在还小,以后她是否接受我也是未知数,但我想先得到你的接受,至于现在是否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我不介意。我的意思是,既然她那么想闯世界,就先让她闯一番吧,我可以帮你资助她。以后她能成我妻子,我自然高兴,不能的话,我喜欢她一回,为她的成长尽一点力,也很正常。你觉得呢?”
    政治老师还能说什么呢?一个除了长得漂亮和能拉几首小提琴曲便别无所长的女孩子,在演艺道路上前途如何可想而知;比较之下,王奕则方方面面都很优秀,让他成为女儿的未婚夫,政治老师求之不得。但政治老师认为女儿太小,她不能允许女儿这么早就考虑个人问题,尤其是她不能给女儿当红娘媒婆。对此王奕早有准备,他说他并不急于以未婚夫的身份关心艾珉,只让他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关心他就满足。政治老师只能默许,而王奕也就真成了艾珉一个最合格的哥哥:给她写信,给她汇款,给她寄书寄杂志,去北京看她……
    艾珉不傻,她很快就看出王奕的目的了,同样的,不傻的艾珉也看得出来,别说在北京待两年,待二十年,也不会有导演请她演戏。她比较平静地接受了妈妈的意见,回了新民,但是否接受王奕的爱情,她一直犹豫。她认为王奕太反常了,难道她的漂亮真有那么大的魅力,能弥补她其他方面的诸多缺陷?她看过王奕毕业时的班级合影,她认为,在王奕的同学里,漂亮女孩大有人在。退一步说,即使王奕不找同学,随便找一个有沈阳市户口的,有工作的,同时家里又有权力背景或经济背景的,也非难事。可他王奕为什么死活只喜欢她这个未来的家庭妇女呢?女儿的疑问也重新唤起了政治老师的同感,她建议王奕再慎重些;而更有同感的,当然是王奕父母,他们对这桩婚事的利弊分析得更直截了当,他们誓死不同意王奕和艾珉恋爱,他们威胁儿子,如果他娶艾珉为妻,他们就和他断绝关系。王奕不必对政治老师和艾珉解释什么,他只强调爱情的非理性特点,接下来,他又用真和父母断绝关系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态度多么坚决。
    “那你——光用非理性解释不通吧,你为艾珉做这么大牺牲,应该有些具体的理由。”王奕回忆完他和艾珉那个被他父母搅得一团糟的窘迫婚礼,我忍不住张嘴问了他一句。
    王奕古怪地笑了起来。“你这么问,说明你和所有人一样,认为牺牲是件不好的事儿。”
    “牺牲是件不好的事儿”?难道牺牲是件好事?我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这样的信息,对史亚虎来说如同五雷轰顶,好半天里,他从心脏到四肢都处于痉挛状态,浑身上下都酸麻胀痛,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知道王奕已经恼羞成怒,才使用这不惜伤害艾珉的损招来挑拨离间;但他更知道,王奕是个诚实的人,一般不会胡说八道,尤其不会针对艾珉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面对史亚虎的质问,艾珉只这么咕哝了一句。史亚虎已经杀气腾腾了,艾珉却没事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嘴里小声哼着流行歌曲。
    这么一来,史亚虎的激烈反应倒成了夸张表演,好像他小题大做了。但史亚虎无论如何不相信王奕会说假话,至少他不相信王奕说的全是假话。他继续要求艾珉解释,他说现在咱俩得一条心哪,你得让我知道真相。
    这时艾珉的眼泪才淌下来。“我想忘掉过去,可你还逼我回忆,这叫对我好吗!我是被强奸过。我学琴回来,有个人把我劫持了,强奸了,他还强奸过别的女孩,后来被毙了……你还要问吗?我以为这事儿早过去了,可王奕他揭我伤疤,他太卑鄙了,他不是人!”艾珉打点着她装衣服的箱包,查看钱包里的钱够不够路费。“我是失过身的女人,太脏了,太下贱了,不配你。我回我妈家去,我看王露去,我想她……”
    史亚虎坚决不让艾珉走,他说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他也不怪她,他只是想弄清真相。艾珉问他弄清真相干什么,他无言以对。艾珉说,那你就认为,我以前是个不规矩的女人,干了所有女人能干的坏事,这回放我走吧。史亚虎还是不放她走,史亚虎说你告诉我,王奕都是胡说八道,你是一个纯洁的女人——我不是指强奸,强奸不是你的责任。艾珉说那也是我的责任,我长的漂亮,勾起了男人的邪念。艾珉一向的随和顺从全没有了,她变得固执强硬。史亚虎转而哀求起她来,那光说后两条,后两条全是他编的对吗?是他胡说八道吧?艾珉的神色安详镇定,她眼睛盯着史亚虎,没有一点闪烁游移:我说过了,王奕胡说八道。
    史亚虎紧紧抱住艾珉:“艾珉我爱你,我知道你是最纯洁的女人。”
    艾珉在史亚虎怀里一阵阵抽泣:“你打我一顿吧亚虎,我也爱你。王奕气着你了,你打我吧,拿我出出气。”
    他们讲和之后,艾珉平静地对史亚虎说,我不会一走了之,我不想让你难受,跟你在一起,怎么着我都挺快乐的;但你记住,什么时候你想打发我了,说一声就行,我一丝一毫也不会怪你。史亚虎说别瞎想了,王奕的表现,说明他已经恼羞成怒,已经黔驴技穷,这事马上有眉目了。
    但史亚虎对艾珉的怀疑不可能消除,毕竟无风不起浪呀。他给王奕回了封信,希望他能对艾珉负责,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可王奕又不对他讲话了,他只对艾珉说话,说他在给史亚虎的信上说了一些有损于她形象的话,他知道艾珉一定恨死他了。“可我等不了了,我想你,我恨不得你马上回到我的身边,我甚至怀念你们偷偷来往的那些日子,因为那样我们还能在一起呀。”王奕给艾珉的每封信都很长,字字句句缠绵动人。“……如果他对你已经没兴趣了,我的信就可以加快他放弃你的步伐;如果他对你还有所留恋,我的信也可以早一点帮助你们将相处的方式明确下来,免得以后时间久了他知道你的情况后,加重对你的伤害。所以我希望你理解我的苦心。我若不爱你了,没有可能与你在一起了,揭你隐私是缺德,是下流,是损是坏是无耻;可现在我仍然爱你,并决心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与你在一起,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指责你不是好女人,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妻子。所以,我不认为我的行为是一种罪行。史亚虎要的是清纯的艾珉,可我偏要一个风尘的艾珉。艾珉,你回来吧,在他眼里你已不再美好,可在我心中,你从肉体到精神都没有瑕疵……”
    王奕的信史亚虎都能看到,但表面上他什么都不介意。可有一天,他和艾珉为看电视的事发生口角时,你来我往地,他竟冷冰冰地旧话重提起来,惹得艾珉哭了半宿他也不哄。第二天,艾珉觉得她无法忍受了,就给史亚虎留个字条,去了火车站,可到了车站她才发现,她兜里的钱根本不够买票回一趟沈阳,临出门时,她忘记把抽屉里的钱包带身上了。她在车站候车室的录像厅坐了两小时,看了一场张曼玉主演的电影,快中午时,就心态平和地回家做饭去了。可十二点了,十二点半了,一点了,史亚虎仍然没有踪影,而以前,史亚虎午间不回来吃饭会打电话的。她认为史亚虎仍在赌气,但她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就挂了他手机。结果,史亚虎说,他在车上呢,再有半小时就到沈阳了。他说他一上班就觉得闹心,就往家挂电话,可没有人接。他知道艾珉一般下午才出去买菜,他便忙赶回家,结果看到了她留的字条。他连支烟都没来得及抽,就赶到了车站,上了火车,还请列车广播室找过她呢。他说谢谢你没走又回家了;可我既然来沈阳了,就捎带着办点业务上的事吧,坐晚车最迟坐明早的车返回丹东,你在家好好等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气你了,不欺负你了,我爱你艾珉!
    可是,当天晚上,史亚虎彻夜未归,第二天手机整日未开,直到傍晚才用其他电话与艾珉联系,说他在东莞呢,有些急事要处理一下,几天之内不会开手机。然后,又过几天,独自守在丹东的艾珉,将会莫名其妙地收到史亚虎从东莞电汇的两万元钱。


    史亚虎在沈阳的确有事,但都属于那种在丹东挂个电话就能办妥的事,不必劳他非跑一趟。他也就没跑,利用火车到站前余下来的半个小时,挂几个电话,也就把事情办利索了。在沈阳北站走下火车,他一时不知该往哪去。如果他就在候车室耗上一会,一小时后和两个半小时后,分别有慢车开往丹东,如果他走出火车站拐进不远处的长途客运站,也有汽车逢整点即出发。可他犹豫一下,既没留在火车站也没去汽车站,而是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司机问他去哪,他竟一时语塞,说去哪?往前开是哪?司机一下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史亚虎立刻恢复了正常,顺手掏出一张纸来。那纸显然在兜里揣挺久了,看上去陈旧而又疲软。是这样,史亚虎点着纸上的三个地址说,这三个地方我都想去,去取东西,但怎么走能少走点冤枉路我计划不好。司机松了口气,拿过纸,看了看说,先去怀远门,然后去沈海路,最后去北陵小区;前两个地址是单位吧,先去单位好,万一耽误点时间,去北陵小区也不影响什么,这是住家吧?从北陵小区回车站也近便。司机是个条理清楚的人,他这计划的确科学,史亚虎心里有数。出租车就先往怀远门开,快到地方时,司机说你给你朋友打个电话呀,让他在路边等你,你交接完东西我好送你去沈海路。史亚虎说不用你等我,我得上楼说会话去。司机有点不高兴了,可还是把史亚虎一直送到一家广告公司楼下。
    出租车离开后,史亚虎站在原地,按纸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说了半天。电话对方没接受他建议,没下楼来,但允许他上去谈谈。上了三层楼,史亚虎来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办公室里,说你就是杨副经理吧,我是刚才和你通话的史亚虎,我来打扰你,是想了解一下艾珉的情况。爱民?什么爱民?民拥军军爱民?那杨副经理大大咧咧的。还有姓爱的?哦,对对,以前沈阳有个副市长叫艾——请你想想,艾珉……史亚虎说了大体什么时候,艾珉在这家公司做些什么,长得多高多胖梳什么头发。实在对不起,杨副经理说,我们的员工流动量大,这批走了那批来,虽然我管人事,可也不记得了;不过你要有介绍信,我可以找档案员给你调档,你有介绍信吗?史亚虎走了。他没有介绍信。有介绍信他也不想再问下去。这杨副经理表面看去嘻嘻哈哈,可眼睛一转话一出口,就能暴露出他的滑头本相,即使最后他说他想起来了,是有个艾珉在这干过,那对史亚虎又有何意义呢?他能老实坦白他与艾珉曾经有过的暧昧关系吗?史亚虎也早料到了,他如此这般地进行探访屁用没有;可是,就像一个不孝之子为死去的爹妈大办丧事一样,这么做一下,心里似乎能安妥些。
    史亚虎离开怀远门去沈海路上的另一家单位:信访接待站。可这回更惨,他要找的人根本没在,没在沈阳,人家正在天津开会呢。你简单点简单点,对方说,谁?艾珉,是那个负责集体上访的大胖子吗?唔,我想起来了,和大胖子什么民坐对面桌的,负责笔录的……他们屋还有个负责安全秩序的小伙子叫任民,大伙管他们叫三民主义,对不?她怎么了?她可不是我们的在职员工,上访的太多,我们雇了不少临时工呢……我们倒也可以再用她,但必须考试,当时谁介绍的?走形势也得考,一视同仁呀……史亚虎没等对方说完就撂了电话。但他没立刻走,他进到信访接待站的大屋子里,从那些哭喊叫骂的上访群众缝隙中穿过,问窗口里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徐主任在吗?我不是上访的,我是他熟人,顺路来看他。小姑娘热情地站起来小声说:徐主任去天津了,下礼拜回来;你有他手机号吗?史亚虎点头说有,同时转身往外挤,同时说谢谢。
    史亚虎离开沈海路,沿环城大道往西北方向走。这回他没叫出租车,就那么慢慢地往前走。火车站和北陵小区都在这个方向,他自己也想不好应该直接去火车站还是再走一趟北陵小区。他想来北陵小区是打算找我,从我这里证实我与艾珉是否有染。当然他对他的调查已毫无信心,对他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充满了怀疑,现在的人,说假话做假证时还有会脸红的吗?若他史亚虎摊上这种事,别人来问他,他该怎么打发对方不是明摆着的吗。别说他没抓住谁与艾珉的什么把柄,就是抓住了,只要没按在床上,任谁都是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装疯卖傻充无赖,这是如今人人践行的安身之法,立命之则。史亚虎一时没了主意,他为自己也会这么天真幼稚感到丢人。尽管他仍心有不甘,可还是决定放弃调查。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吧,况且,即使调查结果证明王奕没说假话,过去的艾珉的确风流成性,那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能舍得放弃艾珉吗?史亚虎轻一脚重一脚地一路走去,一个小时眨眼过去了,他想抬头看看路时,前边已到了北陵大街。也就是说,如果去火车站,在前一个十字路口他就该南拐,在黑龙江街拐,可他走过头了,来到北陵大街了,他都能清楚地看到马路对面北陵小区的一片灰楼了。
    许多事情,都是一步步脚跟脚地走下来的。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史亚虎已经不想来北陵小区了,如果在黑龙江街他抬头看路,提前南拐,这会都快走到火车站了。可他错过了黑龙江街,他一抬头,看到的已是北陵大街和北陵小区。这种时候,也许大部分人的选择都会如史亚虎一样,既然离北陵小区这么近了,顺道的事,就找一下我吧。
    我和王奕艾珉都住北陵小区,我住的十九号楼在东南角,王奕艾珉夫妇住的三号楼在西北角。东南角紧靠北陵大街,如果史亚虎来我家,碰到王奕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小区太大,我与王奕艾珉在这里同住多年,偶然相遇的事也只发生过一次。也许,我与王奕住的地方调换一下,史亚虎也就不来找我了,或者,为了避免巧遇王奕,他宁可绕上半个大圈,从西北角那个门进小区。毕竟,碰到王奕也就是刺激王奕,对解决问题没有好处。
    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当史亚虎走到二十号楼拐角,已经能看到我住的十九号楼时,王奕骑着自行车从后边上来了。这时正是下班的时候,王奕每天上下班,都要斜穿北陵小区,都要走二十号楼拐角的这条小道,都要出入小区的东南门。王奕的单位在北陵大街最南端。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他们又几乎同时停下来,以同样的冷静僵持着。
    是王奕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真不想再见到你,可你既然找上门来了,就谈谈吧。”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史亚虎没提他其实是为我而来,以他的性格,他是时刻都要直面矛盾的。“去辽宁大厦的地下餐厅好吗?”
    “去我家吧,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和你坐在一起,我够耻辱的了。”


    他们谈话的情形可以想见,一个平和老实的人占在了理上,一个暴烈强悍的人则自知理亏。两人一会和风细雨,涕泪交流,一会又电闪雷鸣,针锋相对,整个谈话过程波澜起伏,风云变幻。先是史亚虎一言不和拍案而起,想一走了之,可王奕把他拦住了;接下来王奕勃然大怒,向外驱逐史亚虎,但史亚虎又表示不谈出个结果绝不离开。是在王奕向门外推搡史亚虎而史亚虎奋力挣脱王奕的时候,悲剧上演了。这时他们都站在门口,王奕推史亚虎,史亚虎振着双臂扬手甩他。史亚虎甩王奕时,根本没考虑到王奕的身体协调性一直不好,上学时,他的体育考试总是勉强达标。结果,随着史亚虎的振臂发力,王奕趔趄着向后退去,双手舞动,脚下拌蒜,到底未能平衡住身体。眨眼之间,史亚虎看到,刚才还在与他拉拉扯扯的王奕,已经扭扭歪歪地倒在了两米开外的长条茶几旁。那坚硬粗拙的大理石茶几,即使屁股磕上去也会让人疼上半天,而此时的王奕,他准确有力地撞在大理石台板尖角上的,是他脆弱而又致命的左太阳穴。
    史亚虎知道事情闹大了。他没立刻跑掉,他甚至都没想畏罪逃跑。他打电话叫了120急救车,又随车赶到医院,跑前跑后地好一通张罗。王奕被推进急诊室后,医生让他赶紧交一万元押金,他说我手头没那么多钱,你们先抢救吧。医生说那哪行,你马上筹钱去。他就跑出医院大门,上出租车,让司机拉他找一家交通银行。此时他钱包里只有一张太平洋卡。是在出租车上,他才想到,用太平洋卡在自动取款机上提款一天只允许提三次,而每次只能提两千元钱。于是,他又急忙给两个沈阳的同学挂去电话,让他们有多少钱带多少钱地去医院等他。半小时后,他刚回到医院门口,一个已经赶到医院的同学打通了他手机:亚虎你快一点,王奕不行了!是这时,他忽然想到,天哪,我摊上人命官司了,我跑吧!
    史亚虎在东莞待了近二十天,这期间,他尽量不想沈阳与王奕的事,也不想丹东与艾珉的事,只埋头处理他与合伙人的分家问题。主要事情都有了大概头绪大体说法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天沈阳与王奕的事和丹东与艾珉的事,想完,又同时找了两个妓女,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宿,就飞回沈阳投案自首来了。


    旁 白
    如果那天史亚虎没碰到王奕,而是找到了我,我将怎么回答他呢?也像杨副经理和徐主任一样,拍拍脑门说,噢,小艾呀,我们认识时她还小孩呢,前几年又见过一面。怎么了?我能就这么打发史亚虎吗?艾珉可以天真地认为,这事糊弄一下就过去了,只要史亚虎的调查没有结果,他们就还能甜美如初。但这可能吗?史亚虎真能那么轻信吗?既然事已至此,也许让史亚虎直面真相倒更好一些。可如果我如实说了,王奕没撒谎,至少在艾珉与我的关系上他没撒谎,那么,史亚虎便会善罢甘休吗?如果他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又将出现什么局面呢?那样一来,艾珉所承担的风险和遭受的伤害,会不会更大呢?艾珉太一厢情愿,她把事情看简单了,可我要替她看到问题复杂的一面……不过,我再想这些全没用了,王奕的猝死,史亚虎的被抓,让我的担忧变得没意义了。
    这是一幕惨剧,它毁了三个人。可这怪谁呢?如果需要追根溯源,是不是我这个艾珉的“老哥”也该负些责任呢?这样一想,我不寒而栗。
    那时候,我大学毕业,被分回沈阳,一个区文化馆成了我的接收单位。这样打发我的一生我无法满意,我一时气盛,放弃人家分给我的工作,重返首都当“京漂”去了。当然那时尚无“京漂”的说法。那时候,我豪情万丈,踌躇满志,今天想当布莱希特,明天要做尤奈斯库,一面拼命工作,一面放浪形骸,自诩为二战前的巴黎艺术家。有年夏天,为了挣钱搞小剧场话剧,我和几个朋友投身商业活动,其中的一项,是在通县租一所小学,办了个暑期表演训练班,一举从全国各地骗来近百个做明星梦的少男少女。那批学员中,就有刚刚十六岁的艾珉。艾珉算个小老乡,来自沈阳的新民县,我与她接触多些顺理成章。本来,我不是个只对女人长相感兴趣的男人,我更喜欢一个人有独特的性格与独特的气质,我一直认为特殊即美。但我得承认,艾珉最初打动我的,的确是长相。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还很难说什么独特不独特,不过作为一个孩子,她却具备了一个尤物式女人的所有品质,也得算与众不同了:温柔、含蓄、性感、妩媚、天真、烂漫、内敛、隐忍,诸如此类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我喜欢上了她,把她带上了床,让她从个女孩变成了女人。那时我有女朋友,正在沈阳读教育学硕士。我问艾珉,你想不想让我离开她,和你恋爱。艾珉一本正经地想了一会,然后回答: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我我就跟你,你不要我,我也不会缠着你的。她这么说话,很像在给王奕的字条上写的那个落款:艾珉于四月一号愚人节。后来,假期一结束她就回新民老家继续学业去了,我们各写过五六封信;再后来,我在北京日渐落魄,也回沈阳结婚过日子当居家男人去了,虽然离她近了,可我从没想过再去找她。
    我们再次见面,是八年以后。当时我老婆喜欢上了别人,正和我闹离婚,带着女儿搬到她妈家不回来了。有一天,我去小区粮油店买挂面,见粮油店对面楼有人搬家,而那个指挥搬家的女主人,竟是艾珉。我想躲开没来得及,艾珉也看到我了,我们的联系也就重新开始了。当时她忙把王奕介绍给我,又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她女儿王露快两岁了,在她妈家。而那天晚上,我经不住这两口子的盛情邀请,与他们一起在小区里一家饭店喝了乔迁酒;接下来,我见他们忙了一天都太累了,房间又一时收拾不利索,就借着酒劲建议他们来我家住。他们也就来我家了,一见我家的情况,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过两天,王奕正常上班后,我给艾珉打去电话,问她想不想来我家坐坐。我强调,我什么事也没有,她不方便就不必过来。其实应不应该邀她过来,我很犹豫,而我的邀请方式,也充分证明了我的举棋不定。听我的口吻,艾珉自然猜得出我什么意思,她说我想想。十分钟后,她回电话说,老哥,嫂子还能回来吗?我明白这就是艾珉的善良,她首先想的是,我一个人孤独寂寞性欲无着。我说艾珉你甭管我,想不想来看你自己。艾珉这才说,你要要我,我还跟你好;可我不是以前那个纯女孩了。当时我没理解她的“纯”是什么意思,以为她说她结婚了就不纯了呢。我说傻孩子,在我怀里,你永远是那个十六岁的小妖精呀,来吧。她就来了。
    至于王奕,他是个比我还不善交际的人,照理说,我们成了北陵小区的邻居后,再没什么联系才更正常。可有一回,他翻译出一篇日本医学杂志上的文章请我发表。那时我们杂志发文章不仅不收版面费,还有稿费,是我和我们主编好一番争取后,才给他发的,但事后我告诉他,我们杂志一般不发翻译文章。为此王奕很感谢我,请我吃了顿饭,聊天时又说到围棋,就非拉我下了两盘,结果发现,我俩竟是一对不分伯仲的臭棋对手,我们的来往就多了起来。特别是我和老婆正式离婚后,王奕大约又有了安抚我的意思,来我家的次数就更多了。我从来没去过他俩的家。
    我不愿意和王奕建立一种频繁走动的朋友关系,但王奕却拉着我,让我身不由己地与他形影相随。这大约让艾珉很不舒服。其实我也不舒服。一段时间后,艾珉说老哥咱们别来往了吧,我说也是,这么着太对不住王奕,咱算了吧。我和艾珉便停止了约会。但在我和她最后一次在一起时,我说“这么着太对不住王奕”时,艾珉有一句话我当时没在意,后来想想又似乎颇有深意,她说,倒没什么对不住王奕的,我是不想对不住你。
    后来,随着我与艾珉关系的结束,我与王奕的交道也少了起来,应该说,是王奕对我的热情淡了。这时候,如果我和艾珉再恢复往来,也就没什么不舒服了,可我没再找她。倒不是我不喜欢她了,而是,一想到她,我就会想到她那句话:“我是不想对不住你”。她和我私好暗合蒙骗王奕,又怎么会对不住我呢?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愿意有所忌惮。
    接下来,几年时间一晃而过,直到那个四月一号的愚人节雨夜,在我记忆中已经淡漠了的他们夫妇,又以新的方式闯进我生活。再接下来,王奕又走出了我的生活,甚至还走出了这个世界,而艾珉,她等于也走出了我的生活,因为有一天,我试着往她家打个电话,一个男人告诉我,这房子他刚刚买下,原主人搬哪去了他不知道。我感到怅然。我以为,虽然艾珉肯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生活中了,在这一点上,与王奕一样。
    我逐渐从“史亚虎-王奕”事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本来吗,从更直接的意义上说,这事与我没必然干系,我无须为之自寻烦恼。我的烦恼也真的就越来越少,不打算评职称了,不必写医学论文了,这让我有了一种解放的感觉,工作之余,我又可以随心所欲地搞我的戏剧研究了。可就在这时,某天上午,我刚把《谈谈皮兰德娄的四个剧本》这一标题敲上电脑,艾珉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老哥,我艾珉,你好吗?”电话里的艾珉,不像上次在丹东打电话时那么惶恐忙乱,听她口气,似乎上礼拜我们刚见过面。
    “艾珉?真是你呀,先告诉我你电话,以后我怎么找你。”倒是我显得慌慌张张,好像一秒钟后,她就会消失。
    接下来,艾珉继续用轻松的口吻和我说话,她问我认不认识看守所的人,说她有个朋友犯了点事儿,她想去看看,但判决前人家不让探视,得求人才行。“是史亚虎吗?”我直截了当地回问了一句。对此艾珉准备不足,好像她忘了在丹东时与我通过电话。她张口结舌地愣住了,而且转瞬间,她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明亮欢快,语气中带出了一丝苍凉。
    “你知道了?”她苦笑一下,“你怎么知道的?”她顺嘴这么问了一句,没有非让我回答的意思。可我故意如实回答了。
    “四月一号,你离家去丹东那天晚上,王奕就到我这来了,那之后,又来过好几回。你和史亚虎的事,包括你以前的事,他对我说了挺多……”
    “老哥——”艾珉叹息着叫了一声,显得很无奈。“那你,现在是不是瞧不起我了,不喜欢我了?”
    “没有艾珉,我一直喜欢你,相信你……”
    “王奕人不在了,我不好说什么,可我的事儿,我希望你听我说……以后有空我什么都说给你,好吗老哥?”
    “艾珉,说不说其实并不重要,我有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老哥。”
    这之后,艾珉比较细致地说了史亚虎的近况,再之后,我也就跟看守所联系上了。看守所也有医生,看守所的医生也评职称,看守所的医生通过我买版面发论文我给过优惠价,我通过他开后门帮艾珉探视史亚虎也就算礼尚往来了。下一天中午,我陪艾珉去了看守所,然后又陪她去了长途汽车客运站。她是早上从新民赶过来的,现在还要再回新民。我留她吃过饭再走,她说不饿,只是不停地偷偷看我,目光闪烁情绪恍惚。我问她要说什么,她装作没事似地摇头,笑我头发白那么多也不染染,然后亲我一下就检票上车了。可两小时后,估计她刚刚走进家门,她电话就打进我手机了,她说老哥我忍不住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第一爱史亚虎,第二爱王奕,第三才爱你,我这么说了你还爱不爱我。我一般不使用“爱”这个字眼,我知道艾珉用它也很慎重,但此时她用了,我硬是回避也不太好。我就说爱。艾珉又问,那你还要不要我。这个字艾珉倒是常用;可在男女关系上,我对“要”字的理解与她不同。不过我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了。我又说要。艾珉好像松了口气,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老哥,她说,老哥我想你,我想去看你,我想在你身边多待几天,我现在就去你家你会烦吗?我说改日吧,你刚到家。可她说,你有固定女朋友了吗?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我笑了,说傻孩子,我哪有女朋友;不嫌累你就过来吧,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是两个多小时后,艾珉再次和我见面了。我们紧紧拥抱的时候,她喃喃道,老哥,你打我几下行吗,我想让你打我,要不我身上可难受了。我没有惊讶。我照她话办了。


    正文:艾珉的说法
    那个男人,艾珉以前肯定见过,当然印象不深。艾珉是那么美丽漂亮的一个女孩,即使她不像其他美丽漂亮的女孩那么清高、傲慢、目空一切,她也没道理去关注一个陌生男人,尽管那男人可以称得上帅,有风度,面色和善还文质彬彬。
    那天是个周日下午,艾珉从小提琴老师家回来的早,想顺便去个住平房区的同学家玩。她一路走一路轻声哼唱,很快就偏离马路,磕磕绊绊地踏上了平房区坑洼不平的泥土路。那男人大概跟她一会了,猜到了她要往哪里去,要不然,当他们在个胡同拐角处忽然走个顶头碰时,面对惊慌的艾珉,他不会显得那么得意。艾珉想和他错过身子,可他顺手拉住了艾珉的琴盒。来,来我家给我拉一段。他不是征求艾珉的意见,而是命令,好像他们是熟人,他有权利要求她这样。艾珉摇摇头,紧抱住琴盒,她想拒绝可说不出话来。对艾珉表现出来的怯懦与恐惧,那男人在得意之外又有了满意,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揽住艾珉肩膀硬往前走。其实他态度算不上蛮横,也不能说他面露凶光充满杀机什么的,但他表情上声调里,又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威严,不容人反抗,使艾珉好像被施了魔法,只能迈着机械的双脚,进了他家的院门和房门。
    那男人的家整洁朴素,墙上挂张大幅的三人合影照片,一望而知是他和他妻儿。那男人伸手拿过艾珉的琴盒,都没看一眼就戳到了墙角,他自动取消了听琴的借口。然后,他再次把手伸向艾珉,由抚摸她头发开始,逐渐将她抱进怀里,喘着粗气说,我爱你艾珉我太爱你了你把我迷得茶饭不思……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艾珉挣扎,说放开我,我给你拉琴好吗,我喊啦。可那男人根本不管艾珉说什么,自顾自己兴奋,用力撕扯艾珉的衣服。艾珉尖叫,别撕坏我衣服!那男人愣一下,动作慢了点,但却已不再面色和善和文质彬彬了,说出的话来恶狠狠的:再出声,我整死你!艾珉不敢张嘴了,只无声地挣扎。在艾珉无力的反抗中,那男人很快剥光了她,并且抽出自己的腰带,捆住她双手,还用裤子把她胳膊和上身扎在了一起。艾珉只能绞紧两腿,嘤嘤哭泣。那男人没立刻进攻她下身,先哄她。他由上至下地亲吻和抚摸她的身体,同时重新说那些甜言蜜语,帮她放松。艾珉也果然放松了下来。后来他试图进入她身体,艾珉再次开始抵抗。在这一过程中,若艾珉的抵抗比较激烈,他就又恶狠狠地说威胁的话,若艾珉屈服于他的淫威,顺从了,他也就能再温柔起来,轻手轻腿的,小心翼翼的,好像艾珉是易碎品。他在艾珉身上折腾的时候,又喊又叫像个快乐的孩子,然后忽然停了下来,问艾珉什么时候来的例假。得到答复后,他离开艾珉去抽屉里拿出个避孕套戴上,又折腾一气,直到瘫在艾珉身上。这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艾珉,揉搓艾珉胳膊和手腕上的勒痕,舔去艾珉脸上的泪水,还抻开艾珉衣服裙子上压出的褶皱。后来他送艾珉出门时,才满脸歉意地开口说话,先说对不起,又说别告诉你爸妈。
    艾珉当然不会告诉爸妈。事情既然已发生了,告诉爸妈又能怎么样呢?况且,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爸爸在哪,她只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
    可几天以后,那男人在她放学路上又堵住了她,晃动着手里的匕首,把她再次裹携到他家。他脱艾珉衣服时,艾珉反抗,这回他毫不客气地又捆上了她,并且,这一回,他已预备好了一条柔韧的胶皮绳子,黑亮而细长,勒在皮肤上又凉又涩。他忽而情意绵绵地爱抚艾珉,忽而又咬牙切齿地咒骂艾珉,还把艾珉屁股打得啪啪响。艾珉说你干什么你,怎么打人!他说你走了我才想起来,你不是处女!艾珉就不吭声了,理亏似的忍受他折磨,好像她不是处女,就欠了他什么。这之后,他又找过艾珉三回,每次都把艾珉绑上,有限度地折磨,折磨完说对不起,说完对不起再折磨。当然每次艾珉都反抗,从他找她就开始反抗,可她的反抗总以失败告终,而且,如果他在离开她身体之前就为她松绑,她的双手还会回搂住他,在他肩背上留下指甲的划痕。
    再之后,那男人就不找她了,再之后找她的是有老师和妈妈陪同的警察,警察向她了解那男人的情况。本来她想否认她认识他,可警察好像知道的挺多,她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再之后,她听说那男人被判了死刑,罪名是强奸,被他强奸的中学生计有四名,其中艾珉在那四人中排名第二。再之后,几乎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艾珉的遭遇,认识她和她妈妈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关心慰问,不认识她和她妈妈的人则抓住一切时机在她们背后指指戳戳。是这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妈妈的陪同下去河边散步,“邂逅”了王奕——但她和她妈妈都认为,那是王奕知道她们母女常去河边,特意等在那里的,只是王奕没承认过——从此就有了王奕对她的追求,寄一首他发表在报纸上的小诗,或寄一本好莱坞影星的传记。再之后,艾珉就没法上学了,包括学校的课业和业余时间小提琴的课业,她都没法学了,她只能连续十天二十天地闷在家里屋都不出。这时候,有当初一块学表演的女友在北京打工已经站住脚了,她受到启发,一改往日的忠顺服从,不惜和妈妈吵翻,跑到北京投奔女友去了。她是带着小提琴去的北京。


    除了王奕,家乡这边的人,包括艾珉的妈妈政治老师,都以为艾珉一直在北京的演艺圈寻求发展,只不过发展的不顺利而已。可不是这么回事。严格地说,在北京的艾珉,演艺圈的门口她都没迈进去过。
    她的小提琴在北京根本派不上用场。她也认识了几个地下乐队的人,可人家除了对她的长相气质不挑剔外,对她的歌喉与琴技,一点也不看好,有个家伙听他拉了一曲《草原的早晨》,说全北京能拉到她这程度的女孩子,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从此艾珉没再摸过小提琴。这期间,她也认识了两个导演,可都只带她上几回床,就没了踪影。这样,她那双自以为只为拉小提琴而生的手,就只能用于端盘子上菜或给人洗头了;而她那个自以为只应该在银幕上舞台上光彩照人的美丽形象,也只能在当迎宾小姐时像霓虹灯一样把酒店的门口照亮。
    艾珉在北京待了将近两年,那段时间,多数时候她情绪低落,只有看到妈妈的来信或与妈妈通电话时,能高兴一点。是后来,她高兴的理由逐渐多了,看到王奕的来信,每月收到王奕特意给她订的《大众电影》,偶尔接到王奕的汇款和见到专程来北京看她的王奕,她也高兴。只是,针对王奕的高兴她不表现出来。
    当初收到王奕的诗时,她根本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瘦瘦高高,拘谨羞涩,直到王奕来北京看她,她对他的印象才建立起来。有天早上,刚过八点,她还没起床呢,有人告诉她有老乡找她。她跑出来,一下愣住了,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王奕说她妈妈委托他来看她,可她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就在前一天,她还和妈妈通过电话,妈妈并未提到有人来看她。但他以她妈妈名义带给她的东西,她还是收下了。那些小食品,那些药,那条围巾和那件毛衣,她不收下让他怎么处理呢?她没要他想留给她的钱,反而坚持着请他吃了顿饭。她只求他别把她的现状说给她妈。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奕做到了这一点。王奕答应的事总能做到,这让艾珉对他印象很好。艾珉的酒店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王奕在北京呆了三天,三天里,每天都来陪她四个小时,上午八点至十点,晚上十点至十二点,可以说,那几天,艾珉过的非常快乐,而且,她觉得她挺喜欢王奕这个宽容随和的大哥哥的。但她拒绝接受他的爱情。那时候,在北京,好像随便哪个男人对她好一点她都感动不已,只有王奕,在所有对她好的男人里对她最好,最尊重她,最不存邪念,最专一忠实,最有可能让她安全稳定,可她惟独不接受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我?”艾珉的忽冷忽热,让王奕既困惑又痛苦。
    艾珉解释不清为什么,不仅对王奕解释不清,私下里对自己也解释不清。“你是怜悯我,可我不需要怜悯。”她只能用女性杂志上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搪塞王奕,也是撑持自己。但不管怎样,她的快乐多了起来,在妈妈让她高兴的同时,王奕也成了她高兴的理由。
    最初到北京,她没想过要委身男人。她那些热爱表演的小姐妹中,有好几个都有男人包养,有的干脆就是职业妓女,但她不愿意那么生活。是的,她也和两个影视导演上过床,但那是为事业呀,那与为了生计的委身是不一样的。艾珉拒绝男人,倒不是性观念上有什么障碍,其实,从青春期之初,她就发现身体是一样好玩的东西,性能给她带来乐趣,即使遭遇了强奸事件,她也没把男女之事看成灾难,倒是违心地禁锢身体压抑性欲,使她常有自残之感。许多时候,由于她漂亮,男人一见她就抓耳挠腮,就欲火中烧,而她却要依一般女人的行事方式对其不理不睬,甚至装得厌恶反感,这让她心里非常别扭。她没想过待价而沽,也没打算欲擒故纵,在她眼里,只有让她有感觉的男人和没感觉的男人。后一种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对前一种,她总会因拒绝了他们而内疚自责,不仅不觉得他们的骚扰伤害了她,反倒认为是她的拒绝伤害了他们。所以,与其说她是拒绝男人,不如说她是拒绝对肉体进行道德化与功利化的理解和使用。她妈妈也长得漂亮,又多年寡居,是许多男人追求的对象。她看得出来,有几个在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人,让她妈妈也挺中意;可她从没发现妈妈与任何男人有过私情。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甘愿闭关自守。
    “这个叔叔多好呀,你为什么不理他。”
    “他有家。”
    这是妈妈拒绝男人的惟一理由,而没家的男人,那些有可能与妈妈成家的男人,艾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妈妈更是看不上他们。
    “不结婚光好,不行吗?”
    “不道德。”妈妈说,说完又补充,“男人也许愿意那样,可女人,太吃亏。”
    艾珉对妈妈的前一个回答不以为然,她知道一些按妈妈的评价标准“不道德”的人,在社会上倒是很“道德”的。比如她爸爸,被妈妈赶出家门前,总和外边的女人不结婚光好,可她爸爸在所有人眼里都很优秀,除了妈妈,再没人认为他有什么不道德。至于妈妈的后一种说法,让艾珉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结婚光好,女人为什么就吃亏呢?由于这也是许多人的观点,艾珉希望妈妈的解释能更透彻些。
    “是因为女人容易怀孕,但那孩子又不能生下来,太麻烦吗……”
    “你别总操心这些没用的!”
    妈妈中止了进一步的讨论。
    其实继续讨论也没什么意义,妈妈有妈妈的观点,艾珉有艾珉的认识,如果在新民时,艾珉不同意妈妈也得服从妈妈,那到了北京,她就尽可以我行我素地恣意而为了。但在北京的头一年,在那两个导演之外,艾珉没有结交男友,倒不在于没遇到让她有感觉的男人,而在于,王奕的存在让她有点为难。在她心中,她一直没想好该怎么摆放王奕的位置,而不能摆好王奕的位置,她就无法踏下心来谈情说爱。一年多以后,即使她终于投进了那个湖南男人的怀抱,那与她的我行我素也没有关系,那只是她最后把王奕选定为未婚夫的结果。
    这样说来让人费解,这艾珉,怎么没确定是否与王奕恋爱时不和其他男人好,而决定和王奕恋爱了,有未婚夫了,反倒要投入别人怀抱呢?是的,这正是艾珉。在她那里,一旦把与王奕的关系明确下来,心里就踏实了,再与别人谈情说爱,便只是单纯的谈情说爱,那就可以与谈婚论嫁谈责任论义务那种事划清界线了。艾珉天然地认同爱情可以不存在于婚姻中的观点。当然了,我认为,艾珉如此无所顾忌地同时投身两场恋爱,也与她尚不甘心就此成为王奕的未婚妻有关。她也知道,王奕没什么不好,但对王奕她就是找不到感觉,甚至因为王奕明知道她被强奸过还追求她,都让她心生怨恨,好像他羞侮了她,她必须以背叛他的方式予以回击才能获得平衡。在主观上,她实在没理由拒绝王奕,她只能借助客观力量去伤王奕的心,以使他发现她的秘密,对她彻底失望,从而放弃她。
    后来王奕也真的就发现她与那个湖南人的秘密了,但并没放弃她。
    那个四十不到的湖南人,在当地是个少壮派的官,来北京,要在中央党校学习半年。他是艾珉女友的固定嫖客,一次吃饭时认识了艾珉,就偷偷问艾珉什么价钱。艾珉对那人印象不错,但她解释说我不是妓女,不能跟你。这么一来,那人对艾珉印象更好了,他不再找艾珉的女友,转而暗地里追求艾珉,送鲜花请吃饭买小礼物什么的,还表示他再也不嫖了,他只爱艾珉。这让艾珉感觉很好,就跟他好了。几个月后,那人结束学习回湖南时,给了艾珉一笔钱,说以后一定会再来找她。可这事不知怎么被女友知道了,她把艾珉臭骂了一顿,指责她抢她生意。艾珉说我们这是爱情,不是生意。女友说屁爱情,你只不过是个变相的婊子而已;我零售,你批发。后来,史亚虎当着艾珉这样评价他的妹妹或其他女人时,艾珉总觉得她对不住他,她替所有的女人对不住他。而当时,女友把她和湖南人的事告诉王奕时,她倒没一点理亏的样子,她说王奕,我都婊子了,你别要我了吧。可王奕没吵没闹没提分手,倒是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错在哪了。他苦苦哀求艾珉跟他回沈阳,他最重的话只是说:艾珉,你也疯得够可以了,别再闹了。这一回艾珉真感动了,她表示再也不胡闹了,就跟王奕离开了北京;不过,她离开北京的另一个理由没告诉王奕,在心里,她是怕她继续待在北京,没准真会由一个变相的婊子,变成一个女友那种正式的婊子。
    王奕是个真正的君子,艾珉在北京的任何事情,他都保密,丝毫没泄露给政治老师,而且,当艾珉的感情出现波动,说她其实并没想好是否要接受他时,王奕仍表示,不论你怎么犹豫,只要你不嫁人,我就等你。于是有一天,王奕回新民看艾珉时,艾珉主动对王奕说,你要真不嫌弃我,就赶紧和我登记吧,免得我再出尔反尔。王奕当即就跪下了,说谢谢你艾珉,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嫌弃你。而艾珉觉得,王奕能要她这样一个一身污点的人,应该是她给他下跪才对,王奕跪她是颠倒了,这哪行呢。于是她也跪下了。两人跪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忍着膝盖的疼痛,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接吻。
    结婚后,他们日子过得太平无事,王奕对艾珉依然恭敬有加,这都出乎艾珉的意料。艾珉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结婚前,男的对女的穷追不舍,百依百顺,可结婚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轻的带搭不理,重的非打即骂,好像到了他手里的女人,公主也得变成奴隶。王奕始终没有这样,两人生活了九个年头,艾珉几乎记不得王奕是否发过脾气。王奕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但他不高兴,顶多一两天不开口说话,或者,应该在家的时候他出去走,半宿半宿地走,走得筋疲力尽了才回来睡觉。而他的不高兴,最多两天,两天后,如果艾珉还不高兴呢,他又会主动哄她,不论谁是矛盾的责任方,他都检讨自己的不是,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王奕的所作所为让艾珉无话可说,所以她从来不惹王奕不高兴,如果看出王奕有了不高兴的苗头,还没等他不说话,或出去走,她就尽量先把他哄好,让他高兴。
    王奕最高兴的事是关心艾珉,是艾珉允许他关心她;而艾珉哄王奕的绝招是倾述自己的屈辱,以使王奕的关心能有的放矢,能落到实处。一般两人上床以后,王奕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要么把妻子搬过来就用,要么独自倒头便睡。王奕上床后,总要和艾珉说一会话,只是不打算做爱时,他的话不会那么肉麻。如果这天他有做爱的计划,在黑暗中,他的情话就能连绵不断,还不停地亲吻抚摸艾珉的全身,然后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利用某一个比较自然的切入口,见缝插针地进入艾珉的往昔:冯学松裹你脚趾头?王彦明完事总哭?李君回回都让你在上边?梁浩说他老婆怎么不行……冯学松、王彦明、李君、梁浩,这是王奕知道的和艾珉有过性关系的男人。早期王奕总问艾珉,还有谁,你说出来,说了心里能好受些。可艾珉说没了,真没了,我向毛主席保证。王奕相信了艾珉的保证。艾珉的表情天真无邪,艾珉的眼神诚恳笃定,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可我知道,艾珉至少漏掉了一个,漏掉了我。我问艾珉为什么没承认我,艾珉说,如果咱们没再见面,王奕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过你;可那几个人,他要真在我女友那打听,能打听出来。艾珉耍心眼也耍得实实在在。而那几个人,王奕知道的那几个人,冯学松、王彦明、李君、梁浩,他总希望艾珉能多讲讲他们,讲他们的一切,尤其讲他们身上那些私密的东西:生殖器的大小,做爱时间的长短,喜欢什么体位,愿意说什么话,甚至,搂艾珉的姿势,捏艾珉的手劲,吻艾珉的方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越具体越精确越好。不过王奕的询问没任何恶意,连醋意都没有,他只是帮艾珉分析:这人是玩你,这人是爱你,这人撒谎,这人诚实。分析完,由于艾珉配合了他对她的关心,他对她的关心获得了圆满成功,他就特别高兴,而一高兴,他对艾珉的爱情就能达到顶点,他的性能力就可以排山倒海势如破竹。
    最初,艾珉不愿回答王奕的问题。害羞倒在其次,艾珉从来不觉得在性的语境里关注性有什么不妥,她对男人也充满好奇,对两性间的事情都充满好奇。可她可以和别人讨论,比如和我;但和王奕讨论,她不能不警觉,她担心王奕是捉弄她,是要更全面地掌握她的把柄证据,以控制她、驾驭她、羞辱她。不过她很快便发现了,王奕了解她的性经历性体验,目的单纯,只是兴趣使然,他并不把她的秘密当成打击她的武器。而且,王奕帮她做的辨析判断,也使她对许多事情有了更全面的理解,多了更深刻的了悟。这样,再后来,除非她心情不好,没有兴致,王奕问她她会拒绝描述;一般情况下,只要王奕需要,她就会告诉他他渴望了解的一切。有些东西王奕一遍两遍三遍地要求她讲,她也就一遍两遍三遍地反复介绍,甚至虚构一些更耸动视听的内容以满足王奕。有时王奕能发现一些细节上的出入,说你那回不是这样说的,艾珉就带着歉意说,哦,我记混了。当然了,尽管艾珉没觉得把这些事讲给王奕有什么不好,但她却本能地知道应该把握住一点,那就是永远要给王奕那样一种印象,她过去的性生活对她是一种致命的伤害,她想都不愿想,更别提复述了;可王奕想听,她不忍心惹他不快,就只能痛苦地一趟趟徜徉在回忆之中。
    但时间一久,他们的掩饰就渐渐少了,王奕听艾珉讲她的过去,已不必再打着关心的幌子,他就是爱听她讲那样的故事,如果艾珉不讲,他的生理都不配合他与艾珉的欢爱;而艾珉这边,在讲述时,她声音里也不见了难过和伤痛,讲那样的故事,与她给王奕讲一些演员轶事已没什么区别。只是,两人谁都不点破这点,并且那样的交流永远在视觉关闭的黑暗中进行,触觉和听觉,心甘情愿地接受欺骗。
    也是在这期间,艾珉先后去几个单位上班,同时与我重新建立了联系。但在一个个新单位,她的确没和那些杨副经理徐主任们发生肉体关系,她之所以在哪都干不长,都干上一段就主动离开,是因为她怕时间长了,经不住诱惑,与他们发生肉体关系。而艾珉主动建议与我分手,则是另一个原因,是她怀疑王奕已经发现了我们来往的蛛丝马迹。有一段时间,艾珉感到,王奕的窥阴兴趣在往我身上转移,他一方面频繁来我家了解我的一切,一方面又反复打探艾珉与我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对艾珉说,他很想知道我妻子离开我,是不是因为我不行。当时艾珉对我说“我是不想对不住你”,是她担心,若王奕真发现了我们的事,就会用他的方式拼命“关心”她,而那样,她几乎就没法隐瞒我的一切,包括我大腿根上有个痦子,或射精时喜欢大呼小叫。艾珉说她不能想象,当我兴高采烈或专心致志地与王奕喝酒时下棋时,表面上也兴高采烈或专心致志的王奕,却像孙悟空一样,已经潜进我衣服里边,正偷偷窃笑着琢磨我那痦子的形状或射精时的样子呢。艾珉认为,她失踪后王奕之所以一再找我,给我讲述她的过去,那是因为,第一他怀疑她的出走与我有关,他希望讲述时,从我脸上能看出破绽;第二呢,他一定认为,让我知道艾珉的往事,对我能构成折磨和打击。尽管他没证据,但他始终坚信,我与艾珉曾经有染。在这一点上,他猜对了。
    以艾珉的姿色和性格特点,到哪个单位都易受骚扰。她倒从不招惹男人,不光没有过秋波四射或言语挑逗的时候,连穿着打扮上都偏重朴素。她循规蹈矩,任劳任怨,随便什么人与她聊上十句八句话,都能感觉到这是个心里只有孩子丈夫的女人。除了节日的单位会餐属于集体活动她要参加,别的活动,比如有人请她吃饭唱歌游泳爬山,她一次也没应允过,女人请她她都拒绝。但即使这样,男人还是不放过她,也许,这原因在于,她从来不会义正辞严地喝退男人,而只会惶恐羞涩地退缩躲避。杨副经理搂住她亲吻时,她的反抗只是说别,你别这样;徐主任把手伸向她胸脯时,她的回应只是面红耳赤地抽身离去。于是,杨副经理徐主任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亲她的嘴摸她的胸,而她只能辞职了事。
    王奕是怎么发现或者推测出杨副经理徐主任对她的骚扰以及她与我的来往的,她始终不知道,但她对王奕把窥探热情转向杨副经理徐主任和我却大为反感。王奕对她以前的事情兴趣浓厚,不管出于怎样的心态,她都愿意理解,毕竟那时候她只是她,还没有王奕,或者有王奕了,但他对她约束力过弱,因而,他只能过后百般打听。可现在,她早成了他的妻子,一个丈夫眼见别人勾引妻子或感觉到了妻子有可能正与别人投怀送抱,却还睁眼闭眼,然后对那也许处于正在进行时的秘密恋情表现出畸形的好奇,这太离谱了。艾珉只能认为这是王奕不把她当人,是不尊重她这个做妻子的。当然王奕又一向尊重艾珉,任何时候都没轻视过她怠慢过她,这就更让艾珉感到他不可理喻。所以,艾珉以辞职这种极端的做法避免与其他男人纠缠不清,包括与我断绝来往,那其实不是对王奕忠诚的表示,反而是用她特有的方式,对他进行的抗议和报复——以她的纯洁击碎他对她淫荡的想象。
    就是这时候,史亚虎出现了。


    必须承认,史亚虎的确讨女人喜欢。他外表的男子汉气概加上在东洋镀来的文明修养,使他在强硬刚毅之外又多了份温文尔雅,这与王奕和杨副经理徐主任们是不一样的。王奕太柔弱,暴烈的时候显得虚张声势,杨徐太粗俗,彬彬有礼时显得不得要领,而史亚虎的一招一式都恰到好处,真实自然。首次登门,他送给艾珉一束花,笑嘻嘻地承认时间太紧,去不了花店,是在省政府门前的花坛子里顺手偷摘的;他委托艾珉送给王露的礼物,是只很高级的保温杯,他说这是上飞机前别人送他的,还没用呢,虽然知道王露还小,还没有出门旅行的可能,但以后,总会用上的。然后他就说话,说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听得艾珉跟着两个男人哈哈大笑。可即使这样,艾珉什么也没想,根本没想到下一天他会从车站再跑回来,问她生活得是不是快乐。
    后来艾珉问史亚虎,你是不是对王奕有什么意见,想通过我报复他。那时艾珉刚看个外国电影,老同学甲恨老同学乙,便勾引了老同学乙的妻子,而一旦那老同学乙的妻子上了他床,他就对老同学乙夫妻一块进行了嘲弄。与此同时,艾珉正好也得到了王奕的提醒,说史亚虎是个危险的人,他不信任他。可不信任他又无法将他拒之门外,倒不在于他能给王奕提供挣外快的机会,那点翻译费,对任何人来说都算不得大钱;他拒绝不了他,只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拒绝理由。可史亚虎告诉艾珉,他勾引她时什么也没想,只因为他一眼就判断出了她适合他。与王奕不能拒绝他的理由一样,他怎么努力,也拒绝不了艾珉的吸引。至于他是否对王奕有意见,那则是艾珉的神经过敏。虽然他和王奕不是朋友,但也从无矛盾,他惟一有点不舒服的是,王奕作为一个从未当过班干部的普通学生,毕业前能混到党票,分配的单位也属于中上等,而这些好处,他这个连续四年的班干部都没得到,有点不平衡。可同时他又非常清楚,这都是老师和学校的事,怪不着王奕。但即使这件事,也早不算事了,他怎么还会事隔多年来报复王奕呢。他笑艾珉中电影的毒太深了。艾珉不愿意被利用,不愿意成为两个男人矛盾的牺牲品;现在知道史亚虎勾引她与她是王奕的妻子没有关系,她和史亚虎好也就坦然多了。她和他好,伤不到王奕,这是最让她感到欣慰的。
    几乎在他们好上之初,史亚虎的暴力倾向就显露了出来。许多时候,史亚虎的温柔细腻令她陶然欲醉,较之王奕单纯的百般呵护,又多了一番别的滋味。艾珉看得出,史亚虎对待女人既有技巧,更有天赋。可又有一些时候,特别是做爱时,他的粗暴狂野又令人恐怖,他嗥叫、战栗、嘶咬、撕扯,像在进行一次生死搏击。在把艾珉领往丹东前,在艾珉家或者宾馆里,为了避免惊动别人,他的嗥叫是压抑的,他更强烈的表现是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不停地战栗;同样,为了不在艾珉身上留下痕迹,他的嘶咬也只能针对自己的胳膊,他的撕扯也只能针对手边的枕巾床单胸罩和三角裤。但自从艾珉的身体成了他一个人的身体,他的忌讳就没有了,他掐她,打她,咬她,拧她,偶尔还用绳子捆她,在她失去自主能力的情况下与她亲近。当然了,他做的一切都极有分寸,都局限在两人均能接受的范畴内,并确保那疼痛只导向游戏的快乐而不是身体的伤害。这也是史亚虎的本事。听他声若兽吼看他面目狰狞,你会以为他下一步就该杀人了,就能见血了,可他的动作,却总能保持着轻重适度点到为止,有时艾珉都渴望他再凶狠一点,再残忍一点。对于史亚虎的这种嗜好,艾珉最初非常惊讶,也不太适应。但很快,她觉得她就喜欢上了,甚至暗示和怂恿史亚虎这么干,她觉得史亚虎带给她的快乐前所未有。在他们做这种虐恋游戏时,艾珉的呻吟、扭动、表情、言语,都能帮助史亚虎把他的掐、咬、打、拧、捆绑,限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界线以内,倒是她反过来将这种快乐回赠给史亚虎时,她从来也搞不清楚界线在哪。史亚虎鼓励她接着来,继续做时,她往往要退缩和迟疑,因为这种时候,史亚虎似乎是一个没有痛感神经的人:
    “对!对!痛快!舒服!”
    有时候,史亚虎对艾珉也真生气,不是对她的什么行为言语生气,而是他需要生气,便把那气发泄在艾珉身上。在两人不足半年的同居生活中,史亚虎与艾珉生气的次数,比王奕九年里生气的次数还多。不过,生气时,史亚虎倒不动手了,大概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吧。他不掐不打不咬不拧,只要求艾珉把衣服脱光,有时还会把她捆上,然后对着她的裸体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贱货!”他喊,“说,你是不是贱货!”艾珉自然回答不是,然后说亚虎亚虎我只是你的贱货。这样史亚虎能平静一点,但仍然要再喊一会。“不是贱货你跟我走?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挨我欺负?”
    “婊子!”他叫,“你是不是天下最骚的婊子!”艾珉对这样的称呼要提出抗议,但又一定要补充一句,我是史亚虎的骚婊子。有了艾珉的表态,史亚虎内心会非常得意,但他表面上仍要凶神恶煞。“哼,你那么轻易就让我得手了,让我干了,让我操了,你肯定是个最破最烂的婊子!”
    “荡妇!”他骂,“你他妈那眼神那动作那声调,浪的都没边了,你在哪学的你?”艾珉需要赶紧表白,亚虎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你把死人都能弄活,我是情不自禁荡的浪的。史亚虎愿意听艾珉这样解释,这时候他会觉得他是最棒的男人,但他仍然需要证实,需要一个女人亲口承认她的觉悟源于他的唤醒。“你连跟我私奔都敢,你胆子也太大了,你说你是正经女人吗?不是!你他妈天生就是荡妇,婊子,贱货……”
    常常,史亚虎会叫喊得更不堪入耳,直到把他储存的伤人恶语都骂光骂净了,他才情绪一转,低三下四地去哄艾珉,风狂雨骤地去爱艾珉。
    如同最初不能接受史亚虎在她身体上制造疼痛一样,史亚虎最初冲她发脾气,艾珉也急眼,会哭着表示要离开他。可艾珉很快就发现了,史亚虎在精神上诋毁她也如同在肉体上蹂躏她一样,并非是因为恨她仇视她瞧不起她,而是为了更好地爱她,爱得更加淋漓尽致。叫喊责骂在史亚虎那里,既是一种必要的宣泄手段与释放方式,更是一种游戏,一种表演,一种姿态,一种仪式,在这种时候,艾珉若能配合他一下,他的热情就能被数倍地唤醒,他们也就会共同获得数倍的满足。
    艾珉是渐渐接受并喜欢上史亚虎的做法的,她感到,被他统治,被他支配,被他役使,被他责罚,会让她既切肤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又彻底地得到解脱。像奴隶那样服从主人,这能让她活得无忧无虑,忘记那些只对人起扼杀作用的禁忌与约束。每当她毫无防护能力地打开自己,铺展在他面前,特别是当她眼睛被黑布蒙上,等待着他向她发动攻势时,她既会对未知产生某种好奇的向往,强烈地感受到不确定因素带给她的刺激,同时,也会因对局面的无能为力,针对史亚虎,生出一种更为真实彻底的信赖感、亲密感和依存感来。于是她愈加唯唯诺诺,而她的唯唯诺诺,又能更有效地把史亚虎的关爱情绪与呵护意识诱发出来。当然了,史亚虎风格的关爱与呵护,是将两人的感觉与欲望都充分调动起来,把彼此对对方肉体与精神的享用与占有推向极致。但艾珉也看得出来,史亚虎以这种方式与她寻欢作乐,又并非他久谙此道,能驾轻就熟地把一套技术手段移植到她身上。其实,他从最初用睡衣带子捆她,倒最后配齐网上成人用品商店里的诸种工具,完全是一点一滴尝试的结果,甚至可以说,他是在与艾珉的交欢实践中,逐渐发展完善起这一项目的。这样的游戏、表演、姿态、仪式,没有双方的共同努力,是无法完成的。
    显然,从人们习惯的男欢女爱的角度看,他们所共同感兴趣的方式是畸形的,是变态的,是野蛮的,是可耻的。即使平常他们讨论他们的行为时,并不认为他们畸形变态野蛮可耻,可是,艾珉仍然非常清楚,在史亚虎眼里,她的圣女形象正因之而变得可疑:难道一个本分女人会在婚外情之外再私奔出走吗?难道一个正派女人能喜欢他这个淫邪之辈才喜欢的性爱方式吗?艾珉倒不怕史亚虎不把她看成圣洁女神,甚至,她总想找个机会告诉史亚虎,她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清纯干净,如果他忌讳这个,她可以离开。某种意义上,她倒希望他把她看成婊子贱货荡妇,这样她身上的压力会小一些,否则,床下的天使床上的魔鬼并不好做。可一来,史亚虎更愿意以他的认知方式给艾珉定位,先把她设定为圣洁女神,然后再怀疑自己的设定,在这矛盾中接受自我折磨所引发的刺激;二来呢,由于艾珉最初是以天使的形象出现在史亚虎面前的,而她又越来越喜欢他,时间一久,她就没法把自己魔鬼的一面交给他了,她怕他伤心,怕他因此离她而去。事实上,史亚虎好像已经有了预感,感觉到艾珉的往昔不那么清爽。可他与艾珉有着相似的害怕,他也怕自己伤心,甚至一怒之下把她赶走。于是,他就从不正面打探她的过去,他人为地切断了她的历史。


    但让他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王奕会以告密的方式,出卖艾珉,从而使他们两人都无法不把已被切断的历史再连缀上。
    “王奕说的是事实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艾珉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她能本能地与男人的各种游戏、表演、姿态、仪式建立呼应关系。她从不有意识地做什么,在她身上,许多女人那种做作、迎合、讨好的习性她都没有,即使史亚虎骂她贱货婊子荡妇时,她按着史亚虎的意志做出了相应的表白,也完全是特定情境下的自身需要,而不仅仅是在单方面地依顺史亚虎。她的一切表现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真实是她全部特点的总括。此时就是这样,史亚虎刚张嘴问这么一句,她立刻就变成了一个咬钢嚼铁的无畏女人。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她的声音是柔和的,但就是这样的表情与声音,让人觉得她随时都能坦然地放弃一切,能坦然地面对无家可归的流浪甚至更糟糕的后果。就好像,死亡是她的一个理想归宿,而因为最终还有死亡的接纳,她便不惧怕发生任何事情。这也是艾珉让人既爱入骨髓又怕入骨髓的地方。
    果然,只这一个回合,史亚虎就蔫了回去。“宝贝,我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你知道,你怎么样我都不能把你怎么样。别说王奕是说你的过去,即使他说你现在怎么了,说你和我好上之后怎么了,我也爱你……我只不过有点好奇,想知道,王奕说的是不是真的……”史亚虎可怜巴巴地偎进艾珉怀里,都不敢看她,他知道她这人常常匪夷所思,他根本猜不透她会怎样回答,甚至他也隐隐地希望她别做回答。
    过了一会,艾珉也紧紧回搂住史亚虎,脸上的泪水一串串滴落。“我知道亚虎,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王奕他不是坏人,他没办法了才这么说,可你真往心里去就太傻了。好好听话亚虎,来操我,我想让你操我……”像以往的吵架一样,他们的对话于瞬息之间就改变了方向,而这方向的变化,总是得之于艾珉无为而治式的顺手牵羊。
    史亚虎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但忍不住还是追问:“艾珉,王奕真会撒谎?”
    艾珉无邪的目光中既有委屈更有坦诚:“是的亚虎,王奕这回胡说八道了。”
    但他们的身体离开以后,史亚虎将信将疑地上班以后,艾珉还是慌张起来,她又变成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小女孩。她利用出门买菜的工夫,在街头IC电话里,给杨副经理徐主任,以及我,分别打了电话,说了她要嘱咐这几个人的不同的话。其实,她再坚强,再无畏,她也害怕失去史亚虎,尽管,她很清楚,没有史亚虎她也不缺少爱,王奕还爱她,怎样都爱;可是,王奕那种哥哥的爱,父亲的爱,无法与史亚虎那种男人的爱,野兽的爱相提并论。她也知道,她与史亚虎这种靠新鲜和刺激维系的爱不保险,太脆弱,由于绷得过紧,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可是,她不允许自己想那么多,本来她也不是一个善于预见后果的人,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她走的每一步,她都希望轰轰烈烈。
    果然,很快,断裂的时刻就来到了,只不过这断裂并非出现在她和史亚虎的感情上。


    还没收到史亚虎电汇的两万元钱,艾珉就意识到有意外发生了,而两万元钱的不期而至,则证明了她的判断。也正是因为她意识到已经发生了意外,她便没再打过任何电话,连史亚虎的电话都不打了。她就那么守在丹东的出租房里,无望地等待史亚虎的消息。直到二十天过去了,有一天,她听到了史亚虎从沈阳传来的声音。
    “你还在等我?”
    “我当然要等你。”艾珉的激动迅速过去了,她冷静的表述像在介绍晚餐的菜谱。
    史亚虎在电话里哭出了声音。“谢谢你。”然后,他迟疑一会,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艾珉。“艾珉,我杀了王奕。是失手杀的。我现在在公安局门口,正准备自守……”
    “什么?亚虎,不可能!”这时候,艾珉的预感得到证实后,她才哭出来,她哭王奕也哭史亚虎。她一边哭一边让史亚虎等等她,与她见上一面再考虑自守。“亚虎,我陪你逃吧,你不能自守。死了一个就够残酷了,你不能再死!”
    “艾珉,有你这话我就够了,我没白喜欢你一回,我相中你算我没看错人。可我已经想好了,杀人偿命,况且,我欠王奕也太多了……”史亚虎解释,本来他打算去丹东最后再看艾珉一眼,可他不想牵连她,只能以这么个方式与她道别,与她永别。他说,他已经给他妹妹们汇去了钱,让她们请律师,因为医院急救室对王奕之死也负有拖延抢救的责任,从这个角度做做文章,再加上他不是蓄意杀人,没准他能被免去死罪。“我也又给你汇了十万,你好好生活,再找个,对你好的人……艾珉,我毁了你的生活,对不起……”


           旁 白
    评职称这事是条绳子,它一旦缠到你的身上,你就很难再解开它,它会把你越勒越紧。其实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你摸了一个女人的手,就还想进一步亲她的嘴,你混上了处级的位置,又会渴望爬上局级的宝座,你今天开个小卖店,明天就想开大超市……所谓人心不足,得寸进尺。从这个意义上说,停止渴望是不可能的,可渴望是什么,是另一种奴役呀。换一种说法就是,摆脱奴役也没有可能。
    当然了,奴役不仅仅是欺凌和压迫,它在欺凌你压迫你的同时也让你舒服让你好受,这才是你无法摆脱它的根本原因。比如吧,我是真想把职称这条绳子从身上剪断的,怎么着还不一辈子呢,没职称难道就活不成了?可不是这么回事。人是一种天生就懂得追逐利益的动物,凡好处当前,必趋之若鹜;可由于天下从无公平可言,也不应该无原则地公平,那些先抢到好处控制权的人,就必然设置一道道门槛囤积好处,猫耍老鼠般地引诱后来者跨那些门槛,跨过一道门槛能多得一分好处,而跨不过去的活该倒霉。我本来想认命当倒霉蛋了,可近来——咳,近来让我感触良多。第一件事,厅里搞了一次货币分房,就是个别副处级别副高职称以上的人,房子未达到标准米数的,不论你是否打算买房,都补你一笔钱,结果,好几个人一下子就到手了十来万块。如果所有未达到标准米数的人都给补钱,我也能有份,我的住房只五十多米,而我中级职称的标准是八十五米,按一米三千算,个人拿三分之一公家拿三分之二,我差不多也能得六万多块。可我得不到。我问他们难道没有副处以上级别副高以上职称的人就连自己应得的福利都得不到吗?他们说不,也会给的,但什么时候给就不知道了。第二件事,厅里组织了一次比较彻底的干部体验,从心脑血管到足踝关节,从前列腺肥瘦到子宫壁厚薄,从照相透视到望闻问切,中西医结合,各诊科齐备,且不提检查的详尽全面,就说那受到的态度礼遇吧,都能让人受宠若惊。有人觉得我们就是卫生口的人,去医院,至少能得到个好态度吧。其实不然,只要是不认识的大夫给我们看病,只要我们混不进高干门诊,即使装有钱人,和其他患者所受的冷遇也没什么不同。你是病人吗?你来求我救你的死扶你的伤吗?那你就得先给我当当三孙子。我抽烟凶,肺和气管都不太好,我长年伏案,颈椎腰椎也都有问题,虽然不是太大的毛病,可我多想得个机会也检查一番呀,毕竟公家有这待遇,要没有,我自己去医院花血汗钱当三孙子也就认了。可不行,被彻底体检的只能是别人,是那些有着副处以上级别和副高以上职称的人。第三件事……嗨,不说了吧,不知为什么,近来副处副高总有好事,而我这个自以为什么什么都不比别人差的人,却只能当二等公民。当然我可以继续阿Q下去,不和人家比,可我又担心,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以后有那么一天,副处副高以上的人死了有炉子炼,而我这种人死了,为省个燃油钱,只配在家里腐烂发霉自然风化。我倒不关心死后的事,可我还有女儿呀,我女儿给我当一回女儿,没从我这得到任何好处不说,等我死了,还要用她的纤纤玉手处理我腐烂发霉的尸体,我生养她一回不是造孽吗!
    我决定不管面对多大的屈辱,为了享受死后能有炉子炼的待遇,还评职称。
    我庆幸我没像当年刚毕业时叫嚣不要工作了那样,冲动地对别人宣称我不要职称了,不写论文了。我对自己的成熟感到欣慰。我静下心来,东扒西摘,经过一番组织加工连缀整合,《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就算完成了。我一遍遍地看它,越看越满意,作为医学论文,它一点不枯燥乏味,反而像一出情节离奇精彩纷呈的戏剧那样引人入胜:话说若干年前,有一个叫理查德?斯佩克的美国人,在芝加哥谋杀了八名护士,被送上了法庭。可开庭之后,他的辩护人却说,他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与绝大多数人比,他有一条额外的Y染色体。我们都知道,正常的女性有两条X染色体,正常的男性有一条X染色体一条Y染色体,只有极少数男性又多了一条额外的Y染色体:XYY。由于遗传的原因,男性比女性更具攻击性,而攻击性自然集中在Y染色体上,于是乎,谁若有了两条Y染色体,自然也就有了两倍的攻击性,那么暴力犯罪出现在这种人身上,就不能说不正常了。医学专家曾对数例暴力倾向较强者做过……
    “放屁!”我们主编刚看了我的论文开头,就把它团成一团扔到我脸上,又是挖苦又是嘲弄地说,“你傻呀,你怎么忙活好几个月就忙出这么一堆生物学上简单决定论的陈词滥调来。这他妈早让人驳得一文不值了,你还当新鲜事儿写论文呢……你呀,算了吧,还评什么职称,你一光棍汉,也不差那几百块钱。”
    “这——那……不是钱的事儿,主要是当一回,知识分子……”
    “嗬,知识分子?现在谁是知识分子?你?我?得了吧,反正我不是,我没念过大学,我他妈就靠小聪明混口饭吃。”不知为什么,这天主编一肚子邪火,好像要把他刚受的什么委屈转嫁出去。“大言不惭!一个个农民的意识,小市民的行径,还他妈知识分子……”
    “你说我?”我也火了。
    “都一样。”
    “那好,职称我不评了行不?就你这破工作,我不要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看看,还要外加一条流氓无产者的无知无懒破罐子破摔……”
    “你他妈疯啦!我告诉你,我今个也气儿不顺,不受你这个!我他妈打不过你,我喷你一身血!”我在他办公室门口回身又喊。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笑了。“我可算是好受点了。这么多年,全杂志社,你是第一个和我对骂的。”他喝了口水,见我还要往外走,就嘻皮笑脸地招了招手,手里是一本最新一期北京出版的全国性的医学杂志。“你嫂子早就评完职称了,可就爱写这狗屁论文,这篇东西投出去时,我让她署了你的名字——人家不收版面费。”
    我犹犹豫豫地接过那杂志,看那篇文章:《在类风湿性关节炎及强直性脊柱炎治疗中对柳氮磺胺吡啶的应用》。“柳氮磺胺吡啶”,我当了这么多年医学杂志的编辑,还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在肚子里叨咕了三遍也念不顺当它,我能念顺当的,只是它下边那个我的名字。啊,有我名字就足够了,它已经预示出在不久的将来,我就有资格参加体验和得到房屋米数的差额款了。我看主编一眼,忙又低头。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早没跟你说,是希望你自己也弄出一篇来,两篇总归份量重些吧。可看看你这Y染色体,我估计你也确实……”
    “你别说了主编,半个月之内,我一定拿出一篇不过时的论文来。”
    “你随便吧。”
    我带上有我论文——有我名字——的那本杂志离开了主编办公室。我没说谢谢。此后的时间里,我坐在办公桌前,一直梗着脖子挺着腰板,立刻就有了点不可一世的样子。
    但回家后,坐到电脑前,我就又心虚得缩成一团了,再写篇论文,说说容易,可具体操作能难为死我,毕竟我下不了手整段整节整篇文章地剽窃抄袭呀。我把“柳氮磺胺吡啶”这六个字念叨一遍都要捋半天舌头,说绕口令似的,我有什么资格写医学论文呢。可我把大话说出去了,我必须写。我又拟了一堆题目,晨昏颠倒地坐在电脑前打打删删。屋里闷热,锅炉房把暖气烧成了桑拿室,我像夏天那样脱光了衣服。可扒层皮我论文也写不下去呀!写不下去,我就溜号,东想西想又想到了艾珉。想到艾珉,我像巴甫洛夫训练的狗那样,下意识地找出一大卷白绷带玩了起来,左一道右一道,前一下后一下,像包扎伤员一样,用手用脚用牙齿,胡乱地把我自己系成了个肉棕子。
    我记得艾珉说史亚虎会八种捆绑法,什么飞鸟式、鹤鸣式、刺猬式、虎卧式等等,捆绑出来的花样非常漂亮。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捆得漂亮,大概自己捆自己也没法漂亮吧。不过我大体上能勒结实自己,也不错了。我滚到这里倒在那里,悉心体会此时的感觉,很快,我仿佛就理解艾珉和史亚虎了。绑缚能使人变得无助又弱小,而这无助和弱小,让我忽然联想到,如果我能多一点被捆绑的体验,也许,无论生活再让我承受多大的委屈,再让我遭遇怎样的羞辱,我都更容易接受下来。这么一来,虽然我把自己捆绑得乱七八糟,全无章法,根本没有半点美感,可我还是兴致勃勃并性欲勃勃地给艾珉打去电话,问她是否有空,能不能过来欣赏欣赏我。
    艾珉在新民休整一段时间后,和已经退休的妈妈带上王露一起回了沈阳,在上园小区租房子住。王露在一所学校借读,她和她妈则开了间叫“点缀”的布艺玩具饰品店,名字还是我给取的。上园离北陵远了一点,但离大北监狱近,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史亚虎就在那里服刑。虽然住在监狱附近,艾珉也不能天天探监,但感觉上,在她和史亚虎的感觉上,他们好像还生活在一起,他们都能得到些安慰。我问过艾珉,史亚虎出来前,你是否介意与我来往。艾珉说她不介意,即使史亚虎出来了她也不介意。艾珉认真地解释说,虽然她已对史亚虎发誓要等他二十年,可她没承诺这二十年里和二十年后,她不会也喜欢别人。从上园小区到北陵小区,打车需要十五分钟,坐公交车得四十分钟以上,艾珉问我欣赏什么,我知道她的意思是着不着急。我没告诉她欣赏什么,但我说,我门都没锁,就等着你自己走进来呢;你快点吧,打车来。
    很快,艾珉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由于她被“点缀”耗去了太多精力,我俩挺长时间没在一块了,现在好不容易见上一回,本来我俩都该表现得激动一点——那种庄重而又感伤的激动。可一对视目光,我俩像对顽童一样都笑了起来,竟忘记了激动。在我这边,是不好意思的腼腆的笑,在艾珉那边,是又气又急又无奈的笑。
    “你干什么呀老哥?”艾珉扑上来把我搂住,亲我吻我,要给我松绑。“你这绑的一点都不对,绳子也不是这种绳子,手法也不是这个手法,你……”
    “别,你别动我。”我收住笑,制止了她。“对不对就这样了,我愿意这样。”
    “老哥,老哥,我想你了,你别这样好不好,咱们好好上床吧……”
    “不行!听话!”我这时倒有了一点庄重与感伤。“把衣服脱了。”我命令她。
    艾珉的笑容也敛去了,她退后两步,在我视线中,一件一件脱去了衣服。
    看着她的裸体,我兴奋得浑身打抖,我乞求道:“艾珉,你先打我一会好吗?我想挨打。我裤腰带在那呢,那边还有毛巾、塑料米尺,你抽我一会我能好受点……”
    艾珉的表情也庄重了,也感伤了。以前她可不会这样,现在她会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她成熟了。她举起我的裤腰带,满面泪水地向我靠拢……
    啊,我已然提前感到了满足,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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